亲爱的女护工,麻烦你100天后去领取我的骨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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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播:宋婷婷
四十二岁的金丽梅,抱着周不全的骨灰坐在公交车站,她刚才从殡仪馆出来就迷茫了,不知拿这盒骨灰怎么办。买块墓地安葬了?金丽梅买不起,即使买得起也没人会去扫这座墓,没有人扫的墓就毫无存在的意义。
想着想着,天就黑了。金丽梅起身,得回医院去了,兴许晚上又有病人需要护工。朋友和情人可以没了,但是钱不能没了,女儿还要吃药呢。
01
护工
去年八月十二,金丽梅琢磨着休几天假,去看妈妈。再往前一年,从东莞的哥哥家来到广州这家医院27楼肝胆科住院部当护工,她就没有再回头去过,因为不情愿见到妈妈。眼下又到中秋,不情愿也得去一趟。可念头刚起,汕头的陆叔就来了。
六十九岁的陆叔,金丽梅的老朋友,得了肝癌常年跑医院,做过十几次手术。那病是喝酒喝出来的,人们都这么说。陆叔却不是这样,他向来滴酒不沾。那就是命了啊,人们又都改了口。好赖先保住了命,只是命还有多长,陆叔自己拿不准,大医生们也没下结论,只叫陆叔按时回医院复查、用药。头几次复查还要一大家子陪同,后来情况逐渐稳定,陆叔便独来独往,请金丽梅照顾,一天230块钱。
次日早晨,令人生厌的周不全来了,他从工作梯奔到护士站,拿到上午的检查单子,风风火火去病房喊人:“35床陆丰收,35床陆丰收去哪里了?”这是六人间,有病人还在休息,这一喊把他们吓得不轻。
陆叔在卫生间里,应了一声。周不全没听见,又喊陆叔的名字。
金丽梅指着卫生间:“别喊别喊,上厕所呢。”
周不全看其他单子,头也不抬:“叫他过两分钟去电梯间等我,下去做检查。”转而去召集其他病人。
周不全是外包公司的护工,每天把病人从住院部接去其他科室做检查,帮着排队、插单,检查好了把病人再送回来。这家医院有几十号这样的护工,其中态度恶劣得令人生厌的,只有周不全那么一号。
陆叔拎着裤头,打卫生间出来:“这个人态度真差,以前没见过这样的。”
金丽梅给陆叔系好裤带子,搀着他朝外走:“上个月刚来的,好像是从人民医院那边过来的。”
陆陆续续下,周不全叫齐早晨排了检查的病人,去等电梯。周不全倚靠墙壁,看着单子自说自话:“一个两个三个……大早上这么多检查,你们要累死我啊……”
金丽梅看不惯这副德性,挣病人的钱还埋怨病人,没有这种道理。
陆叔倒是豁达,他笑盈盈的,对周不全说:“麻烦你咯。”
周不全并不搭理。
许久以后,电梯来了,周不全把病人赶进去,他站在门边数人头,殿后。全进了门,周不全高声询问大伙:“都是到一楼的吧?”
正是上下楼高峰,电梯有六部却不够用,上下一趟得半个多小时,病人、家属早已习惯这种缓慢的等待,也早已被这种等待消耗得无精打采。像蒸屉那样闷热的电梯厢里,没人能像周不全那样精神,零星有回复他的,都是去往一楼。
周不全很高兴,用什么东西打开按键下方一块铁板,摁了一下,像是公车司机那样招呼起来:“各位乘客都坐稳了,我们这趟是27楼到1楼的直通车。”电梯迅速下落,不再中途停层。
在场的病人、家属没见过这做法,有觉得新奇的,开口问周不全怎么做到的,周不全不肯讲解,说这是专业技能。
有感到害怕的,如陆叔,他左手攥着金丽梅的右手,战战兢兢问周不全:“你这个做法安不安全啊?”
周不全瞥一眼陆叔,反问他:“上手术台开刀都不怕,怎么还怕个电梯?”
陆叔是和善人,金丽梅可是急脾气,她指着周不全说:“你讲话真难听。”
周不全转脸去看金丽梅:“我讲话难听,但是我人长得好看。”
气氛活了,旁人嘻哈地笑,陆叔忍不住也笑,这让金丽梅愈发气愤:“脸皮至少有砧板那么厚。”
“一楼到了,全都跟着我,全都跟着我。”周不全打开电梯门,面对拥挤不堪的人群,他举起手中单子挤出一条路来,“要不是我脸皮厚啊,你们到中午都下不来。”
后一句话是讲给金丽梅听的。
02
烧烤
这天晚上,金丽梅接到丈夫电话,心情莫名烦躁起来。丈夫又来问,女儿那些药该怎么吃,药盒上并未标注药量和频率。女儿确诊抽动症后,已经吃了一阵子药,没有标注也该知道怎么配。丈夫没那么笨拙,是不用心。
金丽梅讲过药量和频率,挂掉电话,身上忽然十分疲惫。不知出于什么原因,每次与丈夫通过电话就会感到疲惫,比整日照顾病人更要疲惫。
金丽梅靠着病房外墙,回顾这段长达十五年的破碎婚姻,试图找出丈夫什么时候用过心,对什么事情用过心。
夫家以前是富裕的。婚后分家,丈夫从父母得到市里一家五金店,勤恳操持能挣不少钱的。金丽梅趁着家境不错,在实验中学附近买下一套房子。“那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对路的决定了。”金丽梅这样总结,是因为丈夫很快凭借蹩脚的麻将技术,把五金店败掉了。
时至今日,这段婚姻名存实亡,夫妻俩一年难见一面,见上面也是分房睡的。迟早要把婚离了,迟早要把孩子带到身边,金丽梅是这样计划的。
“丽梅。”陆叔走到病房门口。
金丽梅回过神:“怎么了,要睡觉吗?”
“还不想睡,”陆叔笑了笑,“你跟谁打电话了?”
“跟我女儿打电话了。”金丽梅从来不提丈夫,有人问起婚姻状况,她甚至宣称已经离婚。
“这么晚还打电话,家里有事啦?”陆叔问。
金丽梅了解陆叔,心知他有话想讲,但不好开口,她就不会拐弯:“你又打什么主意啦?”
“没打什么主意。”陆叔迟疑了一下。
“你讲你当过兵,我都开始不信了,我见过当兵的,人家比你痛快多了。”金丽梅故意激他。
“我真当过兵,”陆叔认真起来,“我还去越南打过仗呢。”
“那你就痛快点讲呗。”金丽梅知道要得逞了。
“我想吃烧烤,”陆叔把头靠过来,小声说,“我还想喝啤酒。”
金丽梅不能同意:“大医生交代过了,你要吃清淡的。你要是想吃点什么,我就去给你削个苹果。”要往病房里走。
陆叔拉着金丽梅的小臂:“今天是我生日。”
金丽梅不信。
陆叔进病房找身份证,金丽梅也跟去。证上写的是8月13日。“是吧,换成农历是不是今天?后天八月十五,今天不就是八月十三啦?”
“那不就是七十大寿啦?”金丽梅忽然明白过来。
“我们老家不讲究整数,我们讲究的是加一。”陆叔说。
“怎么叫加一?”
“三十一、五十一、七十一,这就是加一。”
“难怪你家没人来给你过生日,原来七十不算大寿。”
“他们都忙,不讲这个,今天我生日,你带我出去吃烧烤喝啤酒。”陆叔脱掉病服病裤,里头已经穿好轻便的运动装。
金丽梅还是不能答应。
陆叔知道金丽梅担心什么:“走哇,出事算我自己的。”
拗不过陆叔,金丽梅只好带着他,从走廊尽头的员工梯偷偷下楼。
医院后门的一家小店,早晨卖粥粉面汤,中午下午卖炒菜米饭,晚上支摊子卖烧烤和啤酒。陆叔听病友讲过味道不错,一直想尝尝。小店生意红火,难得占到一方小桌,两人快快面对面坐下。照着隔壁桌的样式,陆叔点了鸡胗、鸡爪、韭菜和五花肉,再伸手要一瓶啤酒。
金丽梅用起子打开啤酒盖子。
陆叔接过啤酒:“我以前有个战友叫张文明,张文明这个人特别爱喝酒,他讲喝酒能壮胆。”
“真有用吗?”金丽梅听过这种说法,但并未找人验证过。
“不知道,我没喝过酒。”陆叔说。
“你没问问那个战友?”
“张文明在越南的时候就死了,”陆叔看着那瓶啤酒,“一九……一九……我都不记得是哪一年了,反正那年他还救过我一命……”
“试试这个啤酒好不好喝。”金丽梅觉着气氛不对,应该是开心的日子,任由陆叔讲下去,兴许他得哭上一场。
陆叔尝了一口,立即低头吐掉。“真难喝。”抬头忽然看见周不全,周不全正在寻找空座。陆叔便伸手招呼他:“没空桌啦,跟我们拼一下吧。”
周不全换掉了护工服,穿清爽的短衣短裤。他不客气,拉来一把凳子坐下,嘴里说着:“我脸皮厚,跟你们拼一下。”他还记得陆叔和金丽梅。
早晨结的怨,金丽梅还没放下,不拿正眼去瞧周不全。周不全也不自讨没趣,只跟陆叔讲话。等烧烤陆续上了桌,金丽梅起身去买蛋糕。陆叔不喜甜食不让买,她说是图个形式,赶赶年轻人的时髦,还是去买。
回桌时,周不全和陆叔熟络了些,两人被一道难题困住了。陆叔刚才问周不全,他的工作算护工还是算什么。周不全讲不清楚,好似算不上护工,他不用照顾病人,只是把病人带出去做检查、再送回来……然而,除了护工,还能叫什么。
“什么也不算。”周不全不愿再深究。
金丽梅去掉蛋糕盒子,插上七支蜡烛,不忙点上,先开玩笑:“摆渡的。”
“摆渡的?”陆叔很认真。
周不全指着手机:“手机上查东西那个?”
金丽梅想不到他们这么认真,只好继续编造:“不是那个百度,是撑船的摆渡,就是中间一条河,有人在河里撑船,把这边的人送过去,再那边的人接过来。”
两个男人陷入长久的沉思。过一会儿,周不全先开了口:“啧啧啧,这他妈是哲学。”
“这是佛学。”陆叔说。
“佛学也是哲学嘛。”周不全说。
“那你算佛啦?你在撑船,你在渡人。”陆叔笑了笑。
周不全很忌讳:“你这个老头不要乱讲,佛又不是凡人。”
金丽梅找老板要来打火机点好蜡烛,叫陆叔闭上眼睛许个愿。
陆叔双手合十,说:“佛祖保佑我多活两年……”
金丽梅伸手去捂陆叔的嘴,正要说点什么,被周不全立抢了先:“百无禁忌百无禁忌。”
听闻,讲出来的愿望就不会成真了。
03
殷勤
周不全态度好了些。以往对病人总是扯着嗓子吆喝,好像病人亏欠他似的,现在不单语气和善,还会给病人讲笑话。
金丽梅不知是什么改变了周不全,陆叔说:“因为他成佛啦。”周不全跟陆叔交上了朋友,空闲时就来找陆叔聊上几句,听听打仗的往事。周不全也会讲自己的经历。
周不全时年四十五岁,老家在宁夏,来广州得有二十年了,期间只回过两次老家。两次回去是为换身份证,最近一次换成了永久期限的证。“这辈子不用再回去了。”他的父母早亡,一个哥一个姐,因为分家分得早,三人没有半点感情,不知他们还在不在世。周不全还讲,他没结过婚。
有一回,周不全走后,陆叔问金丽梅:“你看不明白?”
“看明白什么?”
“小周不是冲我来的,他是冲你来的。”陆叔坏笑着说。
“什么叫冲我来的?”
“小周开始假装想听我讲打仗,你不在的时候就岔开话题,打听你的事情。”陆叔说。
金丽梅愣住,自家的婚姻还糊涂着呢,怎么还招上周不全了。
“你离婚好多年了吧?趁着年轻,还可以重新开始呐。”陆叔顿了顿,“最近接触下来,我觉得小周这个人挺不错的。”
自那以后,周不全来看望陆叔,金丽梅便借口躲开,委托陆叔表达拒绝之意。陆叔以为金丽梅是在设置考验,撺掇周不全放开手脚去追求,像年轻人那样送花送礼。
周不全是个愣子,隔天夜里当真抱着一束花来到27楼。金丽梅进水房打开水,周不全悄悄跟着。
水龙头打开,热水哗哗进入水壶,热汽逐渐漫开之后,周不全进来了,他从身后拿出那束花:“送给你的。”
金丽梅不知所措,没人给她送过花,当然她也不稀罕,扭头去看水壶:“我不要。”
“不喜欢啊?”周不全把花收回来,“我以为你喜欢黄色来着,好几回见你下班都穿黄色衣服。”
金丽梅愣了一下,随即给周不全浇一头冷水:“不喜欢,这还不如一把青菜。”
“那我下次送你一把青菜。”周不全顺着想缓缓气氛。
“送什么我都不要你的,你以后别费这个心思了。”金丽梅拧上水龙头,堵上软木塞,绕过周不全,回了病房。水声骤停,热汽像周不全的热情一样,在逐渐散去。
金丽梅睡不好,心里有点后悔,对待周不全似乎过于冷漠了。周不全用了心的,送来的是一束黄菊,他知道她喜欢黄色。金丽梅发笑了,怎么能送菊花,扫墓才买菊花,怎么也该是向日葵啊。
后头几天,周不全没再到陆叔病房来,偶然遇上金丽梅,也假装没看见。
八月二十,陆叔要出院,金丽梅扶着他的手,送他去医院门口。
陆叔握着金丽梅的腕子,慢慢地走,他说:“你才四十出头,还是有大把时间,还能重新开始呢。”
“你又讲这个,你以前离婚怎么没有再找?”金丽梅说。
“我们情况不一样,我跟谁都认真不起来。”陆叔叹了口气,继续说,“我是一个空壳子,你不是啊。”
“什么叫空壳子?”
“记得我讲过的那个张文明吧,他是为了救我才死的。他死了以后啊,我就成了空壳子,我就不知道怎么活了。”
“你怎么又哭啦。”金丽梅掏出一张纸巾, “电梯要到啦,快擦干净,人家看到了要笑话你。”
到医院门口,金丽梅看见周不全,他叫了车子在那儿等候。
陆叔坐进车子,对车外两人说:“你们回吧,好好再聊聊。”
周不全故意撇开这茬:“你老人家回去好好照顾自己。”
金丽梅则说:“你要是身体允许就出去转转,别老是窝在家里。”
“都计划好了,我准备去一趟越南,你们好好再聊聊。”陆叔挥挥手,车子就走了。
车子远去,周不全转身要回医院,被金丽梅叫住,想一起吃顿午饭。周不全尤为欢喜,以为陆叔的劝说起了作用,嬉皮笑脸走在前头引路。
中午时分,还去医院后门那家小店,没有座位就先点了菜,两人站在店外等候。周不全掏出烟来抽。金丽梅捂起鼻子站远了些,她厌恶抽烟的人,厌恶源于嗜烟的丈夫,丈夫抽烟从来不避开女人和孩子,甚至在卧室也毫无顾忌地抽,一根接一根地抽。周不全的烟只抽了两口,看见金丽梅的动作,快快掐掉。
金丽梅这顿午饭吃得不是滋味,并不主动开口,心里有话却不知从何讲起。得绕绕弯子,可她这急脾气该怎么绕弯子?周不全倒是话多,讲以前在啤酒厂打工遇到一个诈骗的老乡,讲这些年存下了多少钱,讲这顿饭他来请。
吃过这顿饭,走出了店门,走到医院的后门。周不全走在前头,金丽梅走在后头,她决定干脆一些,她说:“我还有老公,我还没离婚。”
周不全站定,回头看向金丽梅,他说:“27楼的护士长说你离婚了。”
“我想离婚,但是还没离。”金丽梅说。
周不全看看别处,又回头来问金丽梅:“那你觉得我怎么样?”
“什么怎么样?”金丽梅装作没听懂。
“我是说,”周不全给自己鼓鼓劲儿,“你要离了婚,会不会考虑跟我过日子?”
金丽梅摇摇头,说:“不考虑。”
04
笼子
过了好些天,金丽梅休假,去东莞的哥哥家。坐上一辆大巴车,在大雨中出发。雨水蒙住车窗,金丽梅朝外看,什么都看不见,脑子就迷糊了。
脑子迷糊是金丽梅打小的常态,嫁给一个比她年长七岁的丈夫,生下一个女儿,去医院当护工……都是在迷糊中完成的。谁都想走平坦的路,可谁又能提前看见哪条路是平坦的?或许谁也不能,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。
抵达东莞当天,金丽梅跟妈妈起了争执,起因是她找妈妈商量离婚的事儿。妈妈当年不认可这门婚事,觉着姑爷不像踏实人,金丽梅固执地嫁了,婚后多年的不幸福,和眼下离婚的想法,都在印证她的判断。
妈妈并不为金丽梅的不幸感到难过,也没有报以同情或是怜惜,而是讲起了风凉话:“我当年就讲过了,不要嫁不要嫁,你自己不信,你当年要是听我的……”然而,金丽梅想要离婚,却遭到妈妈反对,妈妈认为婚姻不幸是常见的,因为不幸而离婚最终吃亏的是女人。
金丽梅已经决定离婚,这番探讨不过是想得到支持。妈妈没有提供支持,还讲了风凉话。金丽梅想到,妈妈向来是这样的:她做的决定,妈妈总是反对;她遭了殃,妈妈反而沾沾自喜。
熟悉的悲哀感受涌上来,金丽梅的眼泪即将涌出,却被丈夫的来电打扰。
“我不记得把药放哪里了,你再买一点寄回来。”丈夫说。
金丽梅听见搓麻将的声音,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,她哭着说:“我们离婚吧。”
妈妈在旁边要争抢手机,金丽梅躲开了。
丈夫慢慢地说:“想离婚过年回来再离,你先买药寄回来。”
过年返乡就离婚,金丽梅很快和丈夫达成了一致。原以为丈夫会有异议,事实却是他毫不在意。
大雨仍在下着,金丽梅起身要走,妈妈并没有挽留。爸爸和哥嫂劝了几句,可她还是要走。
回到医院是夜里十点,金丽梅拖着疲惫身子回到27楼。走廊尽头有一处小仓库,里头码放着被褥、枕套和病服,安置了两架上下铺,没有任务的女护工可以来这儿休息。金丽梅换掉湿透的衣服,听见急促敲门声,开门看见周不全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金丽梅语气不大友善,以为周不全又有想法。
“陆叔的电话打不通了,我有点担心。”周不全说。
“你还留了陆叔的电话?”金丽梅回身去拿手机。
“还跟陆叔讲好了,有空去汕头看他。”周不全说。
金丽梅取了手机,走到门口给陆叔的儿子去电。对方正在前往飞机场,陆叔在越南去世了,他得赶去料理后事。
“陆叔过世了。”金丽梅挂掉电话,对周不全说。
“过世了?”周不全拧着眉头,“可是陆叔前几天还跟我打过电话呢。”
“他儿子讲的。”金丽梅说。
“嗯,这么讲应该是真的,行嘞,那我知道了,你早点休息吧。”周不全神色恍惚,在墙边的铁椅子坐下,眼泪忽然涌了出来。
金丽梅当然也难过,不过早些时候她已经哭过,眼下是哭不出来了。
“我干这行才两年,”周不全用袖子擤了擤鼻涕,“我以前在啤酒厂打工,我听人家讲干这行工资高一点。”
“这是第一次吗?”金丽梅问。
“什么第一次?”
“第一次跟病人交朋友,第一次听说病人朋友过世。”金丽梅也去靠墙坐下。
“第二次了。”
周不全在人民医院入行,经理私底下同他讲过的,谨慎跟危重病人交友。他当时不理解也不放在心上,后来和十八九岁的男孩成了好朋友。
那是日落时分,周不全下了班在街边抽烟,那孩子来找他要烟抽,他见对方年纪尚小,不给烟而是给了一顿骂。男孩受了骂不还嘴,傻笑着,受着。周不全很快闭了嘴,以为那孩子脑子不太灵光,甚至开始自责了:四十好几的大男人,逮着一个傻孩子骂来骂去,像什么话。不骂吧,孩子反而不笑了。爹妈在远处叫唤,孩子挺有礼貌跟周不全说:“叔叔,我走啦。”这么看又不像傻子。
金丽梅听到这里,心生疑问:“不像傻子?那你骂他的时候,他怎么还笑呢?”
“我开始也不明白,后来我在医院里头又见到他,那时才知道他叫李子,我带他去做检查,带了好几次,慢慢混熟才问他,怎么被骂了还傻笑。”周不全撇撇嘴,也傻笑一下,“李子跟我讲,打小就没人骂过他,被我骂的时候觉得挺好玩。”
“那孩子还是傻的,哪个孩子没被父母骂过呢。”金丽梅不相信。
“我一开始也不信,我就观察他们一家三口,他爹妈都是挺好的人,对李子挺好,对医生护士护工也挺礼貌。李子拿我当朋友,他爹妈也拿我当朋友,还给我拿水果吃。这家人天天乐乐呵呵的,可我还是不信,谁的爹妈能忍得住十几二十年不骂孩子。”
“一开始不信,后来就信了?”
“后来李子过世了,我讲不清楚具体是什么病,人家讲能活到十八九岁已经是很不容易了。”周不全哽咽了,“这么个,这么个孩子,不知道哪天,就没了,哪个当爸,哪个当妈的舍得骂一句?”
男孩去世后,周不全才明白经理当初那番话。
“后来我就不在人民医院干了,因为一到那个地方啊,我就想到李子。转到这边以后,我一开始脾气挺臭,也没打算跟谁交朋友。”
“那为什么跟陆叔走那么近?”金丽梅问。
周不全犹犹豫豫,过了一会儿才说:“那不是为了你吗?”
又提到这茬,金丽梅感到不安,坐不住了,就站起来,透过窗户往下看。
窗外楼房、道路的灯光,一点灯光背后可能是一个人,一个家庭,一份事业。这些人、家庭、事业,有的明艳有的暗淡,有的停滞有的流动。
雨天的夜景,比晴天时更加纷繁复杂,像是假的。是雨水让这个世界变得虚假了。尤其金丽梅只能看到一扇窗户的景色,面对这扇窗户无异于面对一幅画,这样看着更显假。
周不全也站到那扇窗户面前,也拿双眼去看外面的世界。“像不像笼子?”他问。
“什么笼子?”金丽梅还看着外头。
“鸟笼子。”周不全说。
“什么鸟笼子?”金丽梅扭头看向周不全。
“这些高楼大厦,包括我们这栋楼,像不像鸟笼子?”
金丽梅思索了一会儿,说:“照你这么讲,到处都是鸟笼子。”
“到处都是鸟笼子,有的看得见,有的看不见。”周不全就走了,心里知道金丽梅还是看不上他,也知道金丽梅还在鸟笼子里。
05
黄菊
年前,金丽梅回到夫家,和丈夫去登记离婚。房子和女儿归金丽梅,丈夫过年期间收拾搬走。金丽梅便带着女儿去东莞,和哥嫂一家过年。
离婚已成现实,妈妈不再有异议,还叫金丽梅设法把外孙女户口迁到东莞,以后由她照看。至于女儿的病情,已经有所好转。似乎一切都在向好。
正月初七,护士长来电话,肿瘤科有病人想请金丽梅做24小时护理。留下一个号码,金丽梅照着号码联系,发觉是周不全。难怪自打前一年九月份之后,金丽梅就没再见过周不全,原来是得了肺癌。
肿瘤科在16 楼,金丽梅再次见到周不全时,他正在给隔壁病房的老头老太太讲佛学。起初,老头老太太颇有兴致,后来只听了几句便把他骂走。周不全是这样讲的:“佛学不是神学,佛学是哲学,是教我们参透生命奥秘的学问。佛不是神,佛是凡人,是哲学家,所以大家经常求佛祖保佑啊求菩萨保佑啊,这些是没有用的,佛祖不管这些,菩萨也不管这些……”金丽梅不知他讲的对不对,但这些论调必定与常人的认知有别,连她这不懂佛的人遇到困境都会向佛祖菩萨求两句呢。
周不全嬉笑着退出那间病房,看见金丽梅了。“你来啦。”他说。
金丽梅点点头,走近了些:“你讲的那些东西都是从哪里听来的?”
“看短视频啊。”周不全笑着说,“走哇,到我病房那边去。”
周不全风风火火走出几步,忽然停下,扶着墙。金丽梅上前搀他。
进了门,病友的家属老张开他玩笑:“老周又去给佛祖打广告啦?”
周不全笑嘻嘻,坐回床上才说:“什么叫打广告,那叫普度众生。”
老张又说:“是是是,你普度众生,你也是佛。”
周不全满头大汗,金丽梅看出他累坏了,安置他在床上躺下。
“230块钱一天。”周不全喘了几口气,“现在还是这个价钱吧?”
“以后再讲吧,你先休息休息。”金丽梅给他盖上被子,“别感冒了。”
“还有什么以后,有今天没明天了。”周不全掏出手机。
“转移了?”金丽梅扯来一张纸,给周不全擦擦汗。
“嗯,转移了。”周不全说,“微信还是支付宝?”
“大医生怎么讲的?”金丽梅也掏出手机,“微信吧。”
“大医生叫我开心点呗,我加一下你微信。”
两人加上微信,周不全给金丽梅转账23000块钱。
“怎么一下子转这么多?”
周不全说:“讨个好彩头呗,23000块钱不是一百天吗,就当做我还有一百天的命。”
金丽梅有些犹豫。
“是不是觉得我没有一百天了?”周不全又拿话堵金丽梅的退路。
金丽梅只好收下。
肿瘤科住院部的病人和家属,没有不认识周不全的。有人嫌弃他,有人拿他寻开心,也有真心想听他讲佛学的。周不全常常叫金丽梅用轮椅推他去走廊尽头看夜景,面上是看夜景,实则为了一路大呼小叫,跟他的朋友们搭腔闲聊。
是的,不论友善的人,还是不友善的人,全被周不全当做朋友。金丽梅不理解他为何总是挂着讨好人的笑容,总是找人搭腔。周不全并未解释,先扯着刚出水房的老张讲《心经》。
“《心经》的全称叫做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》,般若是智慧的意思,波罗蜜多是到达彼岸的意思,连起来就是讲通过智慧修行能够到底彼岸。”
“什么是彼岸?”老张问。
“彼岸就是极乐世界,是逃脱痛苦轮回的地方。”周不全越讲越起劲。
“什么又是痛苦轮回?”老张又问。
“做人够苦了吧?这就是痛苦轮回,到不了彼岸就只能继续做人,继续受苦了。”
“怎么才逃得脱痛苦轮回?我现在就苦得很,我爸在那儿躺着喘大气,我还有两个孩子要养,你教教我怎么逃?”老张把水壶背在身后,往病房走了。
老张走后,金丽梅推着周不全继续往前走,往走廊尽头走,一边走一边问:“你跟人讲这些做什么?你又不是大和尚,人家都不知道你讲的对不对?”
周不全笑了笑,说:“我不管他们信不信,我也不管我讲的对不对,我讲这些东西只是为了自己。”
“为了自己?”金丽梅不明白。
“我一没老婆二没孩子,我要是死了以后谁会记得我?”
“你讲这些东西,人家就记得你了?”金丽梅还是不明白。
“会记得的,李子和陆叔不也死了,可我还是记得李子问我要烟抽,还记得陆叔的战友救过他一命。”周不全说。
这是初春时节,风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灌进来,再从各个病房的窗户出去。
“有点凉。”周不全说。
“扣子没扣好。”金丽梅蹲到轮椅前头,给周不全扣扣子。
周不全俯下身子,抱了一下金丽梅,很快开撒手。
金丽梅站起来,问他:“暖了?”
周不全点点头,说:“暖了。”
一个月后,金丽梅向周不全请假,去儿童医院给女儿开药。她请老张帮忙照看两个小时,留了电话。中午,周不全睡着后,金丽梅才出发的。她抵达儿童医院,就接到老张电话,周不全过世了。
于是急忙往回赶。回到病房时,老张告诉金丽梅,遗体已经送去太平间。
“你说他能不能到彼岸?”老张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。
“什么彼岸?”金丽梅脑子还白着呢。
“极乐世界啊,他自己讲的呀,你怎么不记得了?我还记着呢。”老张说。
金丽梅忽然感到高兴,她笑了笑,说:“记得。”
医生来了,周不全生前签过委托书,委托金丽梅处理后事。遗体晚些送往殡仪馆,明天可以去领骨灰了。
第二天,金丽梅去殡仪馆领了骨灰,却不知拿这骨灰怎么办,想着先带回医院。
回程途中,路过一家花店,里头有今年最早上市的黄菊,金丽梅买下一束。
“这就买对了。”金丽梅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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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 | 肖冷
编辑 | 莫文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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肖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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